天色阴郁，湿润，微有冷风，是母亲三周年祭日。老宅小院里亲朋，邻居，熙攘，忙碌。间或，有人送过来一串两串纸环环，纸元宝花，或一只两只纸手机，纸电视机——更多亲朋，邻居，是围坐在我面前，嗑瓜子，咂糖果，说古道今，谈生论死。偶尔有人忘情，噗嗤笑出声，立刻就收煞，翻白眼看我。没有人想到，这样一个日子，母亲总在我面前晃悠。母亲虽然去世三年，但在我心里，一直活着。

哪里只是一直在我心里活着，是一直在我心里给我讲故事。从我记事起，就开始讲，一直到我上小学，上初中，上高中——参加工作，都在讲。说明白一点，只要母亲空闲，我又恰好周末或寒暑假在家，母亲就会给我讲故事。孙悟空降妖伏魔，车胤囊萤，孙康映雪，桃园三结义，孔融让梨等等。太多太多，不能一一细述。曾和母亲相约，母亲九十岁生日，我给母亲梳头，洗脸，穿新衣。同时，母亲再给我讲一个、两个孙悟空取经路上降妖伏魔的故事。即便再次翻腾我儿时，已被母亲无数次填塞进记忆里的那些旧故事，也挺好。当然，我儿时，母亲频繁给我讲故事，我还不懂得母亲的良苦用心。很多时候，母亲讲着讲着，我就睡着了。长大后才明白，母亲讲述的所有故事，都经母亲改编过。全是母亲为让我后来能够喜欢读书，喜欢良善，喜欢在坡坡坎坎间，跨沟过峁，一路前行，才刻意把各种样式，各种色彩的故事，大包小包打包起来，存贮进我记忆里。我随时可以从大包小包里，抽取出各种样式，各种色彩的珍珠玛瑙式故事，当方向盘，当加速器，当指南针使用。不过，母亲最喜欢给我讲述，司马迁被施宫刑后，忍辱负重，著书立说，从而成就历史巨著《史记》的故事。母亲还喜欢给我讲述，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，餐风饮露，艰难生存的那一段历程。

母亲哪里只是在我面前晃悠，是总在小院里，亲朋，邻居间游走。和亲朋，邻居，有说有笑，给亲朋，邻居们送过去瓜子，糖果。甚至走进屋内，在我面前，在众多纸环环，纸元宝花间游走，不断和亲朋，邻居们嘟喃说，我想念你们，常想起你们。我泪眼模糊，低声呼唤母亲说，妈妈，我也想念你，也常想起你。咱们当年有个约定，你还记得吗？可是那一年，那一天，我恰好被风雨——洪水阻在半路。等洪水退去，我回到老家，已是你老人家九十岁诞辰的第二天了。虽然我践约，给你老人家洗过脸，梳过头，穿过新衣。但一份愧疚，还是留在我心里了。主要是你老人家瘫痪卧床，我想要在你老人家九十岁诞辰那天赶回老家，接替其他兄弟姐妹伺候你老人家，却不能够。全然就算是天不作美，那么，为什么不可以提前一天赶回老家呢！母亲不搭理我——越是不搭理我，我就越觉着愧疚，也就越想要呼唤。越呼唤，也就越泪眼模糊。越泪眼模糊，母亲的身影就越清晰。

那一年，我上初中，一个周末，我翻山过峁步行几十里山路，刚回到母亲身边。是一个酷热难耐的夜晚，我刚端起饭碗要吃饭，母亲就说，我有话和你说。我以为母亲又要给我讲故事，就笑嘻嘻说，妈妈，你说，我吃。我听着。母亲讲故事，从来都是有声有色，嗓门腔调，或高或低，脸上表情，或喜或怒。大部分故事，母亲讲述过后，我都从书本里找到过。这一点，我得感谢我父亲，凡母亲给我讲过的故事，我父亲书箱里，都能找到相应的书。父亲是一个抗战老兵，晋绥边区抗日中学毕业，毕业后进入部队，参加抗战。后因日本鬼子炮弹震聋耳朵，转业到地方，在一座县城，一所中学，从事教育工作。喜欢读书，买一大箱书——就是奇怪，母亲不识字，怎么就晓得那么多书里的故事？就这个问题，我和我弟妹们，追问过母亲多次，母亲总是笑说，小孩家家，不要管那么多。又突然搂抱住我，或搂抱住我一个弟妹，紧紧搂抱着说，妈有一个争气的男人，善良，上进，爱读书。那种年月，日本鬼子到处杀人放火，居然敢单身独自，步行近千里，去抗日中学读书。你们说这个男人争气不争气！你们不像他那样，妈妈就太失望，太看不起你们了。就是这个男人，人世上事，什么都经历过，什么都晓得。这个男人见识过的事，晓得了的道理，妈妈就也见识过，就也晓得了。这个男人读过的书，妈妈就也读过了。我晓得母亲是夸父亲，但始终不理解，怎么就“这个男人见识过的事，晓得了的道理，妈妈就也见识过，就也晓得了；这个男人读过的书，妈妈就也读过了”？

没等我开口吃饭，母亲就说，你和同学打架啦？

我惊讶说，你怎么晓得？

母亲说，这个你不用管！我长着耳朵，别人张着嘴！

我说，我没打他，只是推了他一把。他学期初，从我手里借走一本我心爱的书，学期末都不肯归还。一直是说，他找不到那书了。我生气，没忍住。

母亲说，你推他，比打他都厉害。推得他在门框上把额头鼻梁撞破，流了好多血。

母亲说的是事实，我没法反驳，只好不吭声。

母亲说，你晓得他家状况吗？

我说，晓得，他爸因病去世，他妈改嫁，他和爷爷奶奶在一起过日子。

母亲说，他爷爷有病——靠奶奶养兔子和捡破烂供他上学。

稍顿，看见我没有要说话的意思，母亲继续说，我给你讲司马迁著书立说，孙悟空降妖伏魔，车胤囊萤，孙康映雪，桃园三结义，是要你好好学习，学下本事，贡献社会，帮助别人。不是要你倚强凌弱。司马迁，车胤，孙康，你爹，包括神话传说中的孙悟空，都只是贡献社会，帮助别人，从不晓得倚强凌弱。你得多学你爹，多学古人司马迁，车胤，孙康。

母亲这话，和我说过多次。虽然我遍查我父亲所有书籍，只找到司马迁是西汉时期人，做过太史令；车胤、孙康，都是晋朝人，车胤做过吏部尚书，孙康官至御史大夫。帮助别人的事迹，一点痕迹没留下。但我父亲帮助别人的事迹，我亲眼见过多次。比如深夜步行几十里山路，帮助别人家往县城医院送病人。比如风雪天气，帮助别人家到野外找一头丢失两天的大黑羊。我常暗暗发誓，好好学习，长大后像我父亲那样保家卫国，帮助别人。其实，那个周末，我回家之前，先去我那位同学家，送过去几本我心爱的书，还送过去一包母亲让我带在身边，我一直舍不得吃的核桃，枣。还和他道歉说，我不该推他那一把。往后再不会做那种对不起他的事了。

不过我不想把这些都告诉母亲。

母亲说，往后，你还欺凌同学吗？

我说，不了。

母亲说，说话算数？

我说，一定算数！

唢呐声，二胡声，锣鼓被连续敲击的嘡嘡声，忽然在老宅房檐下纷纷闹闹响起。我面前和小院里，众多亲朋，邻居，一时都慌慌乱乱站起，说该往安葬母亲的坟地那边走了。我情不自禁往窗外瞄一眼，就看见母亲一身素净打扮，在小院里追逐一个三四岁小男孩。那男孩唧唧咯咯笑着，张扬开双臂，不看前路，只回看母亲，忽然一跤仆倒在地，哇哇大哭。母亲赶上几步，蹲在小男孩面前轻语，自己跌倒，自己站起来，不要想依靠别人。自己站起来的孩子，才是好孩子。你爹从小到大，从来都是自己跌倒，自己站起来。

我再控制不住，泪水泉涌而出，在心底千遍万遍呼喊说，妈妈，您放心，你给我讲述过的故事，和我说过的话，我都给我的儿子们，我的孙辈们，讲述过了。不仅是我记下了，是我的儿子们，我的孙辈们，也都记下了。

我尾随在亲朋，邻居们身后，默默走出房门，走出老宅小院，眼睛一直被一层湿漉漉薄雾滋润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