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话商汤医疗张少霆:用新AI技术赚老钱难破局,医疗杀手级应用在C端
更新于:2025-04-14 08:59:09

文 | 海若镜

在这个“AI+一切”的春天,AI医疗也重新有了热度。

始于深度学习的AI医疗2.0时代中,不乏拿到十几亿融资、估值近百亿的独角兽公司,但受限于多种因素,少有公司实现市场的盈利期待。

当时间轴进入生成式AI的3.0时代,人们看病贵、看病难的困境依然存在,涌现的新技术有可能改变哪些医疗问题,又能够为哪些公司带来商机?

近日36氪访谈了商汤医疗CEO张少霆,聊了聊AI医疗行业的应用形态、技术栈、价格战与支付等。

2025年2月,商汤医疗宣布了分拆后的第一笔融资,投前估值15亿元,融资金额过亿。

行业里,商汤医疗算是身位特殊的存在:这个百余人团队低调做了七八年医疗,研发了大语言模型“大医”,开发了近60款AI应用,拿着海内外多张医疗器械认证,有了一定的收入规模。

但它作为创业公司被分拆出来时,已是医疗资本寒冬,市场对估值的约束比以往要严苛很多。

在张少霆看来,前几轮融资并不宜太激进,除了拿钱,关键要借股东之力,构建壁垒。技术出身的他,认为技术优势、商业模式、渠道等都不足以构成长期壁垒,唯有借助行业生态,才有可能保有先机。

怎么看待众医院部署DeepSeek,AI幻觉问题如何克服?

行业内卷、价格战厮杀、医保不覆盖,AI医疗商业化该如何破局?

怎么看待外界评价“商汤是上一代AI公司”?

以上种种,张少霆都给出了自己的见解。

共识与反共识

36氪:怎么看待很多医院部署接入DeepSeek?开源对商汤医疗而言有什么影响?

张少霆:我曾经打过一个比方,大模型的火箭三级发射模式:

一级火箭是基础模型,像DeepSeek“满血版”、千问、商汤商量等通用模型;

二级火箭是加入垂类知识例如医疗,不是简单的LoRA,而是包括全量参数微调、指令微调、CoT即思维链能力等;

三级火箭是做应用,挂知识库等。

基于一级火箭直接做三级火箭即应用是有风险的,比如DeepSeek-r1也就是大家俗称的满血版就存在比较明显的幻觉问题,而且参数量671B的模型在部署时所需的计算资源也多,如果开启“深度思考”,大量的token输出也会导致并发的降低,对医院来说使用成本很高。我觉得从性价比角度,参数量20-100B之间、做过量化的垂类模型更适合医院部署。

自2022年9月起,商汤医疗主攻的就是二级火箭环节,2023年2月我们便带着医疗垂类模型到医院试用。层出不穷的基模以及开源对我们来说肯定是好事,有更多可选择的优秀基模去迭代我们的垂类模型。

36氪:商汤医疗强调“多模态大模型+平台化部署”,业内估值比较高的几家医疗AI公司多是从单点应用切入做透,如肺结节、脑肿瘤、冠心病等。做平台的思路是从何时开始?

张少霆:2018年,我到商汤启动医疗业务,提的就是“赋能全院临床诊疗愈”,关键词是临床、全院、诊疗愈。不止赋能放射科,也不止是辅助诊断。

当时很多厂商围绕放射科做AI读片,但我们当时就认为对大多数企业而言这样的商业模式较难走通。

如果是放射科,本质是做CT、磁共振等大设备的生意,而不是人工智能软件和信息化;软件口的需求一般要从医院信息科提报。所以放射科的辅助诊断软件,往往得搭载着硬件设备一起卖进院,纯软件公司难以有强议价能力。

另外放射科辅助诊断只是AI医疗的一个小切入点,AI在很多科室包括外科治疗等诸多环节都能发挥作用。解决多科室临床需求,也更能打动医院采购的决策者。

因此,商汤在2018年就做了要赋能全院的SaaS平台SenseCare,将辅助诊断、辅助治疗、手术规划等模块集成在AI平台上,共享底层技术。平台化部署的思路,是这么来的。在2018年,SenseCare第一次亮相,搭载的是术前规划用的3D建模。

36氪:2018年时,你判断放射科的辅助诊断生意难以跑通。当时友商没有意识到读片软件的需求方、决策方不一致等问题吗?

张少霆:那些年,大部分厂家确实没太纠结放射科生意难做的问题,一方面当时资本市场环境还比较好,另一方面觉得市场还需要有个教育过程。但到了2020年,发现这条路确实走不通的时候,大家都开始强调临床、治疗,包括手术规划。

现在的共识,放在在几年前,往往是反共识的。

36氪:医院更愿意选择“大而全”的诊疗平台,还是偏好“小而精”的产品先试用入院?

张少霆:除了临床价值,医院也要考虑预算约束。很多医院一开始没做那么多预算,希望能先验证AI带来的价值,会找一两个AI产品先试用,但是他也希望选择的供应商未来能够提供增量的产品,否则医院以后决定要装十几款软件、对应十几家厂商,也不方便医院管理。

像澳门镜湖医院就是一个案例,2019年到现在五年多,它连续采购了商汤医疗近二十款人工智能产品。

内卷与壁垒

36氪:你觉得现在2B的医疗AI行业,在技术路线、商业化等方面已经产生共识了吗?

张少霆:商业上的困难应该已经有共识了,单个的软件要做成商业化爆品的难度很高。因为只要是软件标品,就会面临打价格战,只要是做项目(定制)就要卷人力成本,这两种都不符合医疗AI公司的发展诉求。

现在有的医疗AI公司往“广度”做,从肺结节拓展到头胸腹;有的往“深度”走,从术前诊断、手术规划,做到术中导航等,但是要同时实现营收高速增长、优质回款、以及成本可控则还是很难。

所以我说技术和商业模式都很难称得上是长期壁垒,只能带来短期优势。当然,中国的大部分2B行业都是如此。

36氪:技术、商业模式,都不能称得上壁垒?

张少霆:首先,如果没有技术先发优势,我们连牌桌也上不去。但在2B行业这不会成为长期壁垒。

技术投入当然可以带来优势、未来也可以成为降本增效的杀手锏,但靠技术优势去长期的拦住后入局者是不现实的,特别在IP没有受到高度保护的环境中。

即便像OpenAI技术那么前瞻且优秀,其模型还是可以被蒸馏,最近也受到了很多公司的冲击,包括开源对闭源的冲击。在2B行业,产品设计及细节打磨和技术同等重要。

36氪:商业方面呢?有投资人认为,医疗AI的产品如果能高频“按次收费”,就有机会。

张少霆:在国内,“按次收费”,如果让医保付费是很难的,医保也面临控费压力;如果引导病人付费对厂家来说也会有风险,即便能做出来,大概率也是运营型的公司获益,而不是技术产品型的企业受益。

当然,让医院直接购买软件模块也不容易,医院会判断其盈利可能性。

商汤医疗一直在推的“全院智慧化”,通过平台建设及搭载数十款AI应用,其实是KA路线。过去我们在KA客户方面已经做得很好,从商汤集团分拆之后,也会借助经销渠道的力量,从大三甲医院辐射基层医院,扩大收入规模。

36氪:如果技术、商业/价格都不构成长期壁垒,那你认为什么是医疗AI厂商竞争的长期壁垒?

张少霆:我觉得“生态壁垒”和丰富的产品矩阵,是相对不容易被复制的。

举个有趣的例子,DeepSeek大火导致英伟达股价大跌的那天,我们大模型技术团队的几位技术咖都抄底了英伟达的股票。

他们的基本判断是用PTX写通信代码这件事不足以动摇CUDA生态,开发者对于CUDA生态系统还是高度依赖的,所以DeepSeek的出现不应该影响英伟达的期望业绩,甚至会利好英伟达H100卡的销售,因为它是最合适的推理芯片,后来果然股价又迅速涨回去了。像安卓生态,也是同样道理。

回到医疗AI,很悲哀的是,花巨额研发费用做出一款99分的产品,不一定比低成本开发的90分产品卖得好,特别打价格战的时候,很可能会出现劣币驱逐良币。所以我们在追求AI高精度的同时也要控成本,这种既要还要,靠的是早前做预训练模型的积累。

商汤在2017年大力投入建超算,2018年投资六十亿建亚洲最大的单体算力中心,到现在5.4万块GPU卡,算力就是做预训练大模型的核心优势之一,但在7-8年前这也是反共识的。

36氪:除了算法、算力,在医疗资源方面呢?

张少霆:这一轮融资,在诸多的选择中,我们决定接受美的产业基金盈峰控股、人卫科技(人民卫生出版社旗下投资平台)的资金,也是出于生态资源的考量。

美的和盈峰在大健康产业布局已久,例如投资过百亿的和祐医院,拥有质子重离子设备,院内有大量AI可以赋能的场景。我们已经跟和祐开启了多方面的合作。

人民卫生出版社服务着中国超百万医学生、年轻医生。AI应用于模拟医学、教培等,也是非常大的机会,关注2C应用的AI厂商都会看重这块市场。引入人卫作为商汤医疗的股东,也更容易一起去做契合的业务。

商汤做医疗也有七八年的积累了,前期的投入换来了丰富的产品矩阵。这次分拆,商汤医疗定位为Pre A轮公司出来融资,也是考虑希望引入有资源的股东,融资并不仅仅是为了拿钱,更是为了促成合作生态。

AI医疗3.0与杀手级应用

36氪:医院中的存量医疗数据海量但质量参差,在数据治理方面,商汤医疗有哪些技术能力,如何平衡数据标注成本与模型泛化能力?

张少霆:数据标注和模型泛化,面对具体场景的问题有两种研究范式,一种是针对这个问题,搜数据、标数据、训练模型;

一种是有泛化性很好的预训练模型,只需要标注少量数据,就可以把它适配到不同的下游任务去,也就是现在常说的预训练基础模型的能力(foundation models)。

算法方面,商汤很早就开始进行预训练模型赋能下游任务的研究,因为集团的智慧城市场景里有很多小众的应用,很难用传统的大数据驱动(即针对每个细分任务用海量数据标注的方式去做)。

我们将低频的、数据量少且难标注的场景,统称为“长尾需求”,医疗场景也有很多长尾需求,所以在算法层面很早就沿用预训练模型。其精度可能没有大数据驱动的模型那么高,但解决了有或无的问题,实际也够用。

近期比较有代表性的案例是商汤中标的医疗大数据训练设施项目,也被一些公众号称为 “医疗大模型第一大单”。

这是2023年由上海申康发起的、项目金额4396万的AI项目,涉及到上海数十家市级医院二十年的医疗数据,要对CT、病理、超声、磁共振等24套多模态数据进行模型训练,实现预训练模型从数据半自动标注、模型训练、到智能评测等全流程。

我们用大半年的时间做完,去年完成了验收,由此积累了“模型生产平台”的能力。结合我们的“模型应用平台”,产品体系就闭环了。 

早期,我们与瑞金医院开展 “数字人”计划,就是将人体200多个器官包括复杂血管脉网全分割,因此后续开发新的应用时,如肝脏、胸部、泌尿系统、胰腺等手术规划系统时,利用了很多基础模块,变得像搭乐高积木一样。

36氪:可以举一个医疗的应用场景吗?跟之前的传统小模型相比,Foundation model更适合解决哪些问题?

张少霆:比如AI病理诊断。

它在技术上存在一些难点,包括:

病理属于IVD(体外诊断),不同医院的病理切片可能差异就比较大,质控很难做,加上医院选用的扫描仪也不一样,这就要求病理大模型泛化性要足够好,才不用对每家医院进行微调。

在应用上,病理AI模型做基于小标本的筛查,即判断良恶性,已经做得很好。但在基于大标本的癌症亚型诊断时,还面临挑战。因为这相当于AI要做十几种不同的判别,即便每一项判别准确率达到95%,最终全部正确的概率也不足60%;任何一个环节错误,都会影响最终结果,且开发成本会很高。

(注:癌症分型,意味着AI需要同时进行多个维度的判断,包括肿瘤的组织学类型、分化程度、侵袭等。每一个维度的判断,都相当于一个独立的分类任务。)

这些都可以用泛化性更好的病理大模型去解决。商汤在病理方面做了很多年,也得到了上海市的项目支持,近两年我们和瑞金医院合作的病理AI项目,也迎来了阶段性突破,将瑞金病理出报告的时间从5个工作日压缩到2个工作日。

2023年,瑞金医院对外发布了《数字化智慧病理科建设白皮书》,打造了行业标杆,这个过程中商汤贡献了AI技术,华为贡献了存储,衡道贡献了信息化,还有多家仪器厂商贡献了扫描仪,是一次很好的生态合作。

36氪:怎么应对病理AI价格战?现在有几家公司在开发相似产品。

张少霆:高频应用一定是红海。

但和其他板块一样,我们的定位不是只卖给医院一款软件,商汤医疗提供的是整体解决方案,包括病理模型生产平台和模型应用平台:

模型生产平台,是说不同医院擅长的专科不同,研发需求也不一样,在商汤病理大模型的驱动下,我们能够很快地生产出特定领域的模型,比如肺癌、脑胶质瘤、口腔癌免疫组化等专属版本,分别对应了不同的医院客户。

应用平台,是指商汤给一家医院部署了平台,并上了最常用的胃肠和TCT(薄层液基细胞学检查,宫颈癌筛查的技术之一),如果医院迭代出了其它应用,也可以便捷的加载。

36氪:可以举两个例子具体讲一讲,商汤AI融入医生诊疗流程的具体场景或故事吗?不同场景下,医生调用AI的频次是怎样的?

张少霆:AI很适合做两种事情,一种是医生能做但是因为体量太大导致做不过来的事情,比如筛查,;另一种是没有AI的帮助,医生做起来就会有困难的事,像复杂手术规划等。

前者下里巴人,后者阳春白雪,看似两个极端,却同时是AI最能发挥价值的场景。

前者调用AI的频次很高,比如病理筛查,单家医院每天可能调用数千次。后者频次会低,但带来的收益很高,比如上海某私立医院的肝胆外科医生借助商汤的肝脏手术规划系统,切除了患者最大直径20厘米的肝脏肿瘤,这种带给患者的收益、以及带给团队的正反馈都很大。

36氪:这波大模型的技术涌现之后,在医疗领域有产生哪些新场景机会吗?

张少霆:大模型此刻在医疗领域面临的挑战在于:用新技术做老问题,比如导诊、预问诊、CDSS(临床决策支持系统)等。这就意味着,技术成本增高了,但还是在赚老的钱,没有赚到新增的钱。

目前在2B医疗中,我还没有看到哪个新场景诞生出杀手级应用。我期待的医疗AI杀手级应用还是在C端,例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健康助手,以此衍生出定制化的个人健康市场,这个可能是颠覆性的。

当然这需要时间去积累。人往往会高估新技术在短期内产生的价值,而低估它在长期产生的价值。

36氪:现在市场上流行着一种说法:“商汤是上一代的AI公司”,你怎么看待这个评价?

张少霆:你可以说微软是上一代的软件公司(曾经也确实有这样的声音),结果微软布局了OpenAI,做了New Bing和Copilot;你也可以说Meta也就是Facebook是上一代的社交网络公司,结果他们贡献了最好的开源大模型群。

在我看来只要凝聚了优秀的人才,就没有什么“上一代”的公司或者技术,商汤的人才密度和人才梯队是很强的,还自有庞大的算力资源,绝大多数初创公司都难有这些积累。

真正有区别的是公司所处阶段,很多C轮前的“大模型公司”并不用特别在意营收,甚至会让人感受到一往无前的冲劲,“竹杖芒鞋轻胜马”的姿态。

但商汤集团是上市企业,需要考虑到营收的增长,因此会更加的注重业务的本质,即是否能够盈利,因此压力会大很多。

我觉得这是好事,如同人总是要从孩童成长到青壮年,承担更多的责任,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,最终希望可以达到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境界。

当然,企业还可以寻找第二增长曲线,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做了医疗分拆,进行再创业,创业自然不易,在这个过程中还是要有定力,“他强任他强,清风拂山岗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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