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转自:阳江日报
陟彼南山,言采其蕨
□ 朱小平
《诗经》里一会儿说“陟彼南山,言采其薇”,一会儿说“陟彼南山,言采其蕨”。薇和蕨,我都不认得。故乡在湘北湖区渔村,无大山无陡坡,少时重复走过的土路,是水的岸。嫁到南方后,丈夫笑我孤陋寡闻,有荒野的地方,春天里就有蕨菜。我遂问度娘:薇与蕨同属蕨类植物紫萁科,只是薇菜颜色偏黄,蕨菜呈青色或褐色,它们能当菜吃的部分,皆是刚出土不久的嫩茎。姑且将它们统称蕨菜吧。
“昔在南阳城,唯餐独山蕨。”我决定学一回诗仙李白,去家附近城郊后山寻找蕨菜,尝尝大自然馈赠的野蔌之味。
连日阴雨绵绵,春来的消息微微有点迟。我久锁楼宅的步履,终于在这个雨停的午后打开。
临近山旁仰望,坡陡崖峭。望之生畏但未却步,沿着狭窄的水泥阶梯拾级而上,两侧护坡的石头缝里,湿漉漉的野花杂草参差而出,越界拂拭我的鞋子和裤腿,虽有寒气从脚底渐起,步调尚且轻稳。我想好了,凡事量力而为,不攀缘至山顶,就在半山腰坡上采一点蕨菜,能够装满一小盘碟就行,一定要在天色亮堂时回家。我怕黑夜,尤其怕孤独中的黑夜。
走了一小段,阶梯石板路忽然隐匿,眼下尽是不知根底的蓬松灌木丛,几处被人踩踏过的荒草丛,露出摘断了的蕨秆印迹,旁边有几根毛茸茸的矮幼蕨。蕨菜还是嫩的鲜,我即刻拨开迷乱的杂草,傍蔸掐断,差不多有一筷子长。
越往高处走,人迹越发稀罕,蕨菜也越多。当我贪婪地伸手想要一把扯掉那一窝蕨菜,未料陡然间用力过猛,沾满软泥的鞋底打滑,身体竖着匍匐在剑刃一样的丝芒草上,脸颊有刮疼的感觉。我顺势揪紧旁边一棵“鸟不落”的小苗,掌心又是一阵刺痛。比起从半山坡摔下的伤筋动骨,我不得不选择承受表皮的扎割。这真是:一粥一饭一野菜,当思来之不易。
“有惊无险”和“峰回路转”,真是老天爷赋予的悲悯词。安稳停在一片没有荆棘的竹林下歇息,周遭寂静,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。身处这种陌生之境,倒有一种读《瓦尔登湖》时的静谧,反而祛蔽了我天性的胆怯。右手拔掉左手的芒刺,双手拂开额际乱发,整理好一大袋蕨菜,沿原路折返。
黄昏时分,在小区门口碰到刚下班的丈夫,他接过我手里沉甸甸的“山获”,笑着夸赞蓬头垢面的我,是巾帼“巡山”英雄。可当他进屋把蕨菜摊开到厨房地板,顿时吃了一惊:“傻婆娘,这里面有好多苎麻芽秆子呢。”他一边耐心挑选,一边絮絮叨叨。蕨菜跟苎麻芽秆确实长得像,都披一身绒毛,都带青褐两色,都是掐过之后手指会染上难以洗脱的铜锈漆。但它们之间有明显的曲直之分啊,天天念《诗经》,殊不知蕨菜就是书里记录的“卷耳”。尖头上的叶苞像耳朵一样卷起,似花非花,蕨叶一散开,便是柴而不是菜了。我还在捏着那一根根笔直的苎麻芽秆仔细分辨,丈夫已经开始做凉拌蕨菜了。
开水焯过的蕨菜,冷水浸泡,撕开两边,纤细修长,色泽清亮,铺设盘碟相互交织,淋上滋溜溜的热油爆椒蒜,葱花老抽鸡精调味,搅拌均匀。夹一筷子,扑鼻的香辣气淹没了蕨菜微苦的原味,细嚼慢咽,既有青酱洋意面的筋道弹性,又有鲜煮海带丝的柔顺爽脆。一盘山里野蔬,竟吃出了“中西合璧”的丰饶海味。
丈夫颇为得意地说起蕨菜的多种烹饪之法:焯水后,切寸段炒酸萝卜丝;滤水腌盐做酸蕨菜煮鱼;晒干后泡软炒腊肉……抬头发现,明亮的灯光照着我脸上手上的划痕,他的脸色立马“晴转多云”,厉声责备我:“女人的两张脸,桃腮与柔荑,均被荆棘所破,下次未得夫君引领,不许擅自上山采蕨。”
听惯了丈夫平日里的胡咧咧,突然变得文绉绉,令我忍俊不禁,扑哧一笑。又想起了《诗经》里那个独自采蕨的女子,因思念出征远方的夫君,爬上高高的南山眺望,久盼不来夫君身影,只好采摘一把蕨菜,寄托无以释放的忧伤。如果说幸福只是个人的感受,采蕨于她,何尝不是减压解愁的良方?
有人说,幸福是通过对比出来的,那么我的这次采蕨,似乎比过去的我、比从前的古人更幸福。因为:我不仅体验到了走进自己内心的丰盈,还等来了丈夫亲手做的美味蕨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