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转自:绵阳日报
□章勇(成都)
晨雾未散时,我踏入了药王谷,恍若踩进一卷未干的山水长卷。辛夷花瓣上的露珠折射着初升的太阳,将整座山谷染成流动的琉璃色。峭壁间蒸腾的云雾带着淡淡药香,恰似岐伯采药归来时遗落的药囊,在千年后的清晨依然散发着温润的草木气息。那些被苔痕浸透的古栈道,那些被晨露浸润的辛夷树干,都在以某种神秘的韵律呼吸,吞吐着时光沉淀的秘密。
踩着青石阶向上攀援,总疑心会遇见某个宽袍广袖的背影。传说岐伯在此山结庐时,常将新采的杜仲与厚朴铺满竹簟,任山风将药香送往百里外的村落。山民们嗅着药香寻来,总能看见白发老者倚在辛夷树下,用石臼捣着朱红的茱萸果。那些散落的果浆顺着山涧流淌,竟将溪中卵石染成赭红,至今仍能在溪畔见到殷红如血的石子。孙思邈携弟子入山那年,暴雨冲开了千年银杏的根系,露出形如婴孩的肉灵芝。药王以银刀轻剖时,山中忽起彩虹横跨三峰,刘神威捧着玉匣接住流出的琼浆,从此这方山水便有了起死回生的灵气。
转过九曲回廊般的山径,忽见辛夷花海如云霞坠落人间。那些四百岁的神树伸展虬枝,将淡紫、粉白、嫣红的花瓣织成流动的锦缎。彭祖石刻隐在花影深处,鹤发童颜的老者手捧灵芝,衣袂间似有清风流转。相传这位八百岁的养生始祖曾在此结庐三载,每日采晨露调和辛夷花粉,佐以山间野蜜调羹。石壁上“呼吸天地,吐纳阴阳”的刻痕历经风雨,倒与今日游客在花海中练习的吐纳之法遥相呼应。
暮色中的药师佛通体皎洁,月光在二十米高的白石上流淌成河。这尊现代人塑造的圣像,竟与山岩间天然形成的药王菩萨石像形成奇妙对话。如今玻璃观景台悬在三百米绝壁,游人们战战兢兢俯瞰云海时,或许与当年李时珍悬绳采药的惊心动魄并无二致。溶洞深处的石花仍在缓慢生长,钟乳石滴落的水珠带着硫磺气息,让人想起葛洪在《肘后备急方》中记载的丹方。
夜宿山间木屋时,林涛声里混杂着奇异芬芳。窗棂外,月光将百年药树勾勒成参差的剪影,恍惚间竟分不清哪些是杜仲的皱皮,哪些是厚朴的斑痕。石阶缝里钻出的夏枯草顶着紫穗,与廊下晾晒的虫草私语。忽然懂得为何历代医家皆钟情此山——当三百种药香在肺腑间流转,当八十种花色在视网膜上晕染,肉身便成了最精妙的验方,在吐纳间完成与天地阴阳的和解。
破晓前,我登上观日岩,见云海如药汤沸腾,群峰似百草浮沉。初阳跃出瞬间,漫山辛夷忽然通透明澈,千万朵花苞同时绽放的微响汇成洪流。这刹那的绚烂,恰似岐伯捻须时的灵光乍现,孙思邈银刀破开肉灵芝的金芒,彭祖咽下最后一口百花晨露的顿悟。药王谷的奇妙,正在于它将千年的医道精魂,炼成了一味行走的汤药——每个踏入此山的人,都成了流动的药引,在花开花谢间完成对生命的朝圣。
山岚渐起时,药王谷的轮廓在暮色中愈发深邃。那些盘踞在绝壁上的辛夷老树,根须如苍龙探爪般扎进岩缝,汲取着地脉深处的药性。相传李时珍为修订《本草纲目》踏访此山时,曾在某株辛夷树下夜宿,晨起发现衣襟上落满淡紫花瓣,竟暗合《离骚》中“朝饮木兰之坠露”的意境。如今树干上仍留有模糊刻痕,有人说那是药圣为标记特殊药性留下的暗符,也有人说不过是百年风雨蚀出的天然纹路。真相早已随着满山药香氤氲开来,化作游人在石径上偶然驻足的会心一笑。
溶洞深处的黑暗里,时光以另一种形态结晶。刺猪洞顶垂下的石幔泛着幽蓝冷光,恍若凝固的药泉瀑布。当年刘神威为追寻师傅采药的足迹,举着火把深入洞穴七昼夜,在石壁上留下“洞中三日,世上千年”的偈语。如今游客指尖抚过的岩壁,或许正叠印着古人掌心的温度。最奇绝处当属药王地宫,钟乳石与石笋在幽暗中相望千年,终于在某处接吻成柱。导游指着一处形似药柜的石幔说:“瞧这天然百子柜,怕是岐伯留给后人的最后一道秘方。”
沿着凌云栈道徐行,忽见绝壁间嵌着半亩药圃。金银花藤攀着古柏疯长,绞股蓝在石隙间舒展嫩芽,三七顶着朱果在风中轻颤。这不是人工栽植的园圃,而是飞鸟与山风合谋的作品——那些被羽翼带来的种子,被啮齿动物遗忘的块茎,在富含矿物质的岩土里长成了野性的药园。采药人至今遵循古训,采三留七,取花留籽,让这座活的药材库得以绵延千年。一块青石上深深的凹痕,据说是彭祖捣药时留下的石臼,凹槽里积着的水珠竟带着淡淡甘甜,引得蝴蝶终年在此翩跹。
雨后的药王谷最是空灵。水汽携着杜仲的胶香、厚朴的辛香、辛夷的冷香,在谷底织成看不见的网。洞外的玻璃观景台悬在云海之上,恍惚间竟似踏入了葛洪笔下的蓬莱仙境。1942年,学者们在此发现天然药气对肺病的奇效,遂在岩洞中创办“云上医塾”,将《伤寒论》的讲授声与溶洞滴水声糅合成特殊韵律。如今石桌上仍可见炭笔写的药方残迹,与岩壁上明代游方郎中的墨宝相映成趣,构成跨越时空的杏林会诊。
月圆之夜的山谷另有玄机。药师佛周身泛起淡淡光晕,月光穿过辛夷花瓣,在地上投射出流动的淡紫色光斑。守山人说起某个秘传:若在子夜循着光斑走向山谷深处,或能遇见正在晾晒《千金方》的孙思邈幻影。虽无人亲证,但确有不少失眠的旅人声称,曾在露台闻到过混着酒香的药气——那或许是李太白当年在此寻仙问道时,与山中隐士对饮留下的残醉。诗仙笔下“问余何意栖碧山”的意境,竟与今人逃离尘嚣的心境遥相契合。
深秋时节,整座山化作丹青圣手的调色盘。银杏将道观遗址染成金黄,枫树在药膳坊窗前挥洒朱砂,最惊艳的仍是辛夷林——褪去春日的娇艳,满树心形叶片渐次转为琥珀色,在夕照中宛若万千悬壶济世的药囊。山民们开始采收最后一批天麻,新酿的茱萸酒在陶瓮里咕咚作响。
一位老药农蹲在彭祖石刻前,将今年最好的灵芝供在石刻凹陷处。据说这个动作,他的家族已重复了三十七代。供品总在翌日清晨消失,有人说被早起的采药人拾去,也有人坚信是入了仙人的药篓。
雪落无声时,药王谷显露出最本真的风骨。辛夷树枝条凝着冰晶,恰似岐伯悬壶济世时结霜的须发。温泉池畔的忍冬却越发青翠,红艳艳的枸杞果在雪地里星星点点,宛如散落的丹丸。药师佛肩头积着新雪,眉眼愈发慈悲,让人想起《大医精诚》中“见彼苦恼,若己有之”的箴言。暖阁里飘着当归炖鸡的香气,窗外忽有山民唱起采药古调,苍凉的尾音惊起寒鸦,振翅时抖落的雪粉在空中划出药杵捣击的弧线。
最动人的莫过于春雪初融的刹那。冰雪裹挟着去冬贮藏的药香,化作溪流奔向山外。某块被暖阳唤醒的岩壁上,突然显现出形似《导引图》的斑痕,引得养生者在此晨练。新笋破土的脆响中,嫩绿的益母草顶开落叶,石斛花在倒木上绽出第一抹鹅黄。整座山谷像一帖正在苏醒的活络散,每一株草木都在舒展经脉,每一条溪流都在疏通瘀滞。采药人的背篓里,今年的第一把茵陈还带着霜色,却已染绿了半篓春风。
药王谷的传奇仍在生长。那些被游客带走的辛夷花标本,在远方的书页间继续释放安神的香气;那些在观景台许下的心愿,随着晨雾升腾成云;那些在健康讲堂记下的药方,正在某个城市的厨房里飘出当归羊肉汤的暖香。而山谷深处,四百岁的辛夷王又添新轮,树洞中不知何时多了枚玉扣,系着红绳的玉石表面刻着模糊的“神威”二字——或许只是今人的游戏,但谁又能断言,这不是某个穿越时空的约定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