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先生为何写完《鹿鼎记》之后就停止了武侠小说的创作?
更新于:2025-03-25 11:52:08

金庸是一个身体力行的赢学家,套用张国荣在电影《喝采》里的一句话就是「我唔衰得嘅」。

他跟朋友赌钱,都能做到一块钱的赌注也要精打细算(真事,非虚构),这当然不是为了一块钱,就是一种很严整的高自尊体现,甚至有些病态到不近人情。在他能掌控的范围内,他希望把自己塑造的无比聪明、博学、有才气,为此不惜做一些其他常人看来难以理解的「聪明举动」,最终难免被人当成是不海派的表现。当然也有讲义气的一面,比如在倪匡的角度,「老板除了不涨工资以外,对我还是很好的」。

这就很能解释为什么鹿鼎记以后,金庸的武侠小说没得可写。

从鹿鼎记的连载版来看,金庸曾试图将这部反武侠小说写的传统一些,韦小宝起初仍有武功,且学武的意愿非常强烈,跟海大富学武功的时候,还顺便跟康熙拆招拆到「兴味无穷」,而这种具有强烈主观意愿的词汇最后在鹿鼎记里仍有保留,就是描述韦小宝用水银骰子赌钱的时候。

數月之後,韋小寶已將「千葉手」的一千式招數學全,康熙的「八卦遊龍掌」更比他早了一個多月就已學會。兩人一動上手,成千種招式反覆運使,日日各有新穎變化,實是興味無窮。(舊版《鹿鼎記》,连载篇数为1970年1月12日)

连载版中间,韦小宝的内功还一度融合了海派跟陈派两大特点,且练习方法异于常人(因不认识陈近南给的武功秘籍里的文字部分,只能看图),「成为武学中前所未有之奇」。但这个伏笔写到大概五分之一,从此不再提了。

这是个很有趣的痕迹,其实就是在说明金庸创作思路的及时更正。

因为一个武功高强,可以实力碾压的韦小宝,很容易成为一个开后宫、耍宝之余,却又大节不亏的英雄人物。

武功的强势会令韦小宝不得不承担起一些直面困境的剧情,因为以现在看到的通行本来说,韦小宝的闪光点恰恰是在于他每次失去身边人的保护,不得不巧舌如簧的说服或蒙骗对手。如果有武功,大可不用这么费事,你直接用武功说服对方不就行了?

但正如我上面所描述,一个这样的韦小宝,以无赖开局,以高手结束,对影视化也许有好处(因影视剧往往喜爱塑造出一个大boss与主角对打,增强效果,因此多个版本的鹿鼎记,韦小宝最后都因莫名其妙的原因学会了武功),但对于武侠小说本身来说,尤其是金庸这种一块钱都要算计半天不想输的人,其实并不是个很好的选择。

的确,看起来金庸武侠小说的主角里,以前没有这样的。哪怕是花心如张无忌,也是明面上坚持一夫一妻,并未真的做到开后宫。而此时金庸还未老糊涂,自然也改不出天龙八部新修版那样的结尾。所以这样「有些滑头,好色,但武功极高一人多美的少年英雄」,在金庸小说宇宙里,是新鲜的。

可就像是钱掌柜说的那样,你这个作品,在月饼界,堪称独一无二,但是如果在馒头界,它满大街都是。

对于金庸自己的武侠小说,这样设计是新鲜。但跟武侠小说这种本来就三低作品遍地的直男读物横纵对比,这点猥琐气质就算不上什么「颠覆」了。

金庸后来应该也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,他没必要提前把李凉黄易等人的活给干了。所以他大刀阔斧,将韦小宝的武功限定在逃命的能力上,不再试图以武力解决问题。

我不认为这是一个「独一无二」的高明手段,但起码对于金庸自己的武侠创作历程来说,以及传统武侠叙事来说,这很高明。无形中增加了对于江湖的解构性,以及作品的喜剧性,把武侠小说里最重要的硬通货给消解了,用历史与现实去补齐,哪怕不能说「这就是武侠小说这个文体的终点」,但对于金庸而言,的确已经是调子起的太高,再难往下落了。因为他已经从根上将武侠这个文体给「继承后否定」,无论别人怎么推陈出新,起码对他而言,这个结论既然已经下出了,那《鹿鼎记》越受欢迎,他之后的书越难重作冯妇。

如果换作别的作者,大概率是可以依赖之前的丰富直觉与经验,一抹脸儿当没这事儿,把《倚天屠龙记》式的爽文再想一些新的设定,穿插在北宋到明朝之间,再写个两三本。以他的人气跟文字能力,还有相对来说严谨的创作态度,读者不至于因此就看厌了。

但难免拿来跟鹿鼎记比较。鹿鼎记的「聪明」,就会衬托出这些作品的「傻」。用赵本山式的语言就是,境界上去了,下不来了。

从局外人的角度,这是金庸自己给自己加的戏,但以创作者的角度,尤其是金庸这种人,他此后确实较难有什么突破。以至于虽然在鹿鼎记连载当中,他依然写了一部历史演义风格大于武侠风格的越女剑,但那并不是他的舒适区,且写到后来估计也无兴味,终于放弃。起码对于长篇武侠大男主/多男主的金庸式小说来说,鹿鼎记已经起到了嘲讽前面一系列作品的作用,也算是金庸为了拔高、不服输而做出的牺牲。

从后来金庸自我陈述为什么「不写东吴视角版三国」来看,理由也是高度一致,就是「怕输」,「怕挑战经典后读者不买账」。金庸就是这样一个人,在斗聪明才智方面,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渴求,当然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是高标准严要求。

当然无论是什么原因,肯定跟其他同行的关系不太大。包括后来修订小说,也跟古龙当时因为影视作品大红可说是毫无关系。

因为金庸从70年代初就开始着手修订自己以前的旧书,不止在明报有连载,在他开的《新明日报》(新加坡的报纸)也一样有连载,到七十年代末顺利出版。

古龙小说在影视方面的辉煌成就,起于楚原的流星蝴蝶剑。是1976年3月20号在香港上映的。

而这时候的金庸在干什么?已经在连载他的「修订版射雕」。

由此可见,这是金庸一直以来的想法,并不是为同行小兄弟突然发财而「被刺激临时起意」。金庸的毛病缺陷肯定不少,从后来对一些晚辈的评价与做法来看,胸襟也不算宽宏。但他致力于对自己作品经典化的心思,应该还不至于有这么幼稚的心理动因。

(当然为求严谨,我只是指出时间线与古龙靠电影ip商业价值起飞全不重合,至于金庸是不是嫉妒古龙写出《七种武器》、《陆小凤》等这阶段的优秀名篇,才愤而修改自己的作品,要跟古龙打擂台,我就不知道了)

更何况金庸虽在邵氏电影方面不如古龙,这是受限于篇幅的影响(楚原起初就是要改金庸小说来拍,但无奈篇幅太大,一集根本容纳不下,后经过倪匡指点,邵逸夫拍板,才拍了流星蝴蝶剑),事后楚原拍《倚天屠龙记》,仍然是红极一时,以至于台南地区的人买站票都要看(楚原自己的形容)。

随手附上两张当时的剪报,其实楚原的外借风波,以及片酬暴涨,正是因为《倚天屠龙记》而起。

虽然平心而论,这部大卖的作品,质量上的确比他拍古龙差了一些,以至于楚原时隔多年以后,自己都对这种破纪录的票房有些心虚,不过事实仍是如此。而金庸武侠电影当时后继乏力的原因,除了金庸较为优秀的小说本身就不大适合拍电影(除非大改动),也有邵氏逐渐式微,武侠片市场逐渐被民初喜剧功夫片等作品取代的缘故。

我是猴姆。

全文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