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转自:浙江日报
浦子
我再次攀登浙东宁海雷婆头峰,遭遇刚强的风。心想这里将一颗种子埋下去,如果是草,必定是如剑似劲草,风吹来刮刮直响;如果是松,那是伟岸之松,或雄健阳刚,或枝虬干曲。这里是天台山与四明山,两座伟大的山脉的交界处,二座山脉的气势在这里交结,如汹涌的浪潮在这里激起了冲天巨浪。
风吹过,我将空中的目光俯视山上,那阳光下的一大块平原,阡陌纵横,叫冠庄洋,盛产水稻,那里村庄棋布,有一个最大的村庄就是冠庄。1897年3月14日,国画大师潘天寿出生在这里,他成名之后在画作上经常署名“雷婆头峰寿者”。吴昌硕先生在赞美潘天寿作品时曾经写道:“久久气与木石斗,无挂碍处生阿寿。”这“无挂碍处”恰恰是这里山地形势的写照,也暗含了潘天寿艺术生命和人格命运的写照。吴昌硕是了解潘天寿的,也是理解潘天寿的。
这里的山形地势是专门用来烘托一个大师的诞生的吗?答案是肯定的。《晏子使楚》曰: “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于淮北则为枳 ”用唯物主义的观点说,物质决定意识,环境影响了人生。
我与潘天寿出生在同一个村庄,我是从认识周围的自然风貌,再认识他的画的。因为他的故居与我家很近,加上我的弟弟潘家林热爱画画,成天泡在他的班主任王老师(潘天寿的侄媳妇)家里,老师就送了他一些画。大多是郑板桥的墨竹直轴仿制品,上面有虫蛀的孔洞,其中就有潘天寿早期的画。我记得有一幅《残荷》就挂在我兄弟同住的房间门框之上。有一天,我与弟弟说起,这潘天寿的画,不就是我们荷塘的荷花吗?画面上,大概是画的秋天冬天,荷花早没了,连荷叶也枯萎在那里。冠庄的荷塘好多,我记得最大的是在颜公河边的后塘。而潘天寿故居的墙外,就有一口池塘。池塘有二用,一是供村民洗衣服,二是用于防火。就有村民在原来空荡荡的池塘里种上荷花。春来时,荷叶田田展示在池塘上,有青蛙静则伏在上面一动不动,偶尔伸一下舌头,那是抓捕眼前的飞虫;动则在上面跳上跳下,跳下时,激起一阵涟漪。夏天时,荷花长满池塘,令人赏心悦目。秋天时花谢叶枯。那时候我就想,潘天寿为何不画春荷夏荷?直到长大了,才知道潘天寿在画荷的风骨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幅挂在我家门框之上的《残荷》,那一块块黑色的墨,组成的是已经枯萎的荷叶,却没有寻常叶子的柔软,反倒有如岩石一样的坚硬。荷花的枝条也不是一折就断的枯枝,却一条条如钢筋一般立着斜着。如果在这样的荷叶荷枝上敲一下,一定会发出铮铮的响声,那是岩或者铁的声音。可惜的是我的冠庄老家房子在1984年遭受火灾,那幅《残荷》也被烧毁,可一直存在于我的记忆中。
我很清楚地记得,我常去的大师的旧居,那时候还不是单独的纪念馆,而是与兄弟还有堂兄弟一起居住的道地(院子),我就在那堂前看到潘天寿的《耕罢》,是巨画,将堂前的板壁全部遮上了。我的第一个感觉,就是亲切。这就是我从小熟悉的冠庄耕牛,水牛,而不是别的牛。我在读小学时给生产队放过牛,从宁海中学高中毕业后,由于没有恢复高考,我就在生产队做了几年农民。生产队长派给我的活,很多就是耙田。耙的是水田,牛在前,耙在后。我一手持着牛绳,一手持着竹丝做的鞭子,立在耙杆上,一声吆喝,牛就大踏步朝前走去。牛累了,我就将牛牵到附近的池塘去。牛下水时,会哞地长叫一声,仿佛是感激或者舒适的意思。我也就坐在池塘边,看带去的书。有一次恰巧队长走过,问坐着干什么,我忙藏起书说,我看牛游塘。队长也不揭穿我,只是说,让牛游一会,记得要耙田,大家等着田耙好了插秧呢。嗯嗯,我忙说,我看一会牛马上去耙田了。多年以后,我找感觉,看潘天寿画上的牛,与我在池塘看到的牛,基本是吻合的。它们有一个基本点,霸气,有力。霸是霸悍,独领风骚,力是雄健伟硕之力。有画评家认为是“清健沉雄,精严阔大”,让他们说去吧,我说我的感觉。
潘天寿画中经常出现的怪石巨岩甚至花草,都是宁海和冠庄的。画评家十分集中的观点是潘天寿的画作气象磅礴、雄奇博大、孤寂苍凉。还有专家指出潘天寿以大写意花鸟山水名世,在任伯年、吴昌硕、齐白石、黄宾虹诸大家之后,别开一重天地,以富于刚劲奇崛的气象、苍古老辣的笔墨,让他的绘画看起来有一种建筑般的稳健和朴素苍魂的气息,具有摄人心魄的力量感和现代结构美。我,还是赞同这些说法吧。
而这些意象的最初,在冠庄的雷婆头峰,在宁海县非常多的山间,处处皆是,惊心动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