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转自:眉山日报
□江梓豪
那个男孩有大额头,阳光洒下来显得格外亮堂。他跟着爷爷来到三苏祠,苏轼的雕像被花盆簇拥着,他也加入其中。快门咔嚓响起,他有了一张特别的生日照。那天,那个男孩穿着带着爷爷温度的红背心。那个生日,爷爷带他去看苏轼。
我的爷爷是个农民,他读书很少,但他说,该去看看老乡,很好很好的苏轼,爷爷的词典就是这么简单。多年以后,走进三苏祠,反而觉得这很好很好就是很好的描述。在飨殿,牌匾上“是父是子”四字直入眼帘,仿佛看到了苏家父亲守着两个儿子读书的场景。苏轼、苏辙都有大成,还离不开母亲程夫人。程夫人留下的生平不多,但光是“一门三词客背后的女人”这样现代化的评价,已经可以表明她的不凡。
我曾在三苏祠打湿了布鞋,我决定待出去买一双新鞋——“我有的是压岁钱,够买好几双了!”爷爷却认为一双新鞋对我而言不是那么重要,他坚持让我去买书。其实爷爷不看书,一年四季,他都在彭山区江口镇远景村种地,播下去,收上来,带进城,卖出去,这单一的生活链条,链接着一个农民面朝黄土的一生。
但爷爷敬爱苏轼,因为苏轼是大家口口相传的了不起的文化人,有没有文化这件事终归还是在爷爷的生活中掀起了涟漪。每年过年,他带着红纸去镇上请老师写春联,那是他非常羞愧的时候,他的道谢是雷同的、收敛的,字对他是陌生的、深奥的。在三苏祠,我们曾在蜡像前并排而立,“乌台诗案”“朝云相伴”都附着详尽的注释,甚至对我——还是小学生的我,也不难。然而,我仍然需要给爷爷翻译,我听到了爷爷的赞叹。那一刻,我想,苏轼的童年是那么幸福,父母都爱着他,还有一个爱好相投的弟弟。而我童年的甜蜜,一定少不了这样一个身影,他微微弓着背,在山间砍下一节节竹子,那些竹子去了买家的手里,一些书源源不断来到我的身边,他在变老,我在长大,一个家庭的春秋代序,生命在悄悄发生着变化。
漫游苏祠,在黄荆树下想象着苏家教导儿子,而这古井也放得恰好,打过以后清洗伤口,达观的天性下,这样的伤痛也不算什么了。苏轼在长大过程中应是做过讨打的事,实实在在吃过打,这样的苏轼对我们来说更加亲切。爷爷从来没有打过我,我每年春节才回到远景村,只有在特别的日子我们才会在一起,而我难以忘怀的是我撒了谎。爷爷知道后,长久的叹息,那一声叹息的回音一直留在记忆里,比打在身上难受多了。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有限,但他的身影一直陪伴着我,一个挑起家庭担子的身影,一份淳朴踏实,一份认真努力,一份慈祥博爱,伴着他的音容笑貌而来,以前是在我面前,后来是在我梦里。
来凤轩、启贤堂、披风榭,我来看你们了。在三苏祠,我曾买下一组明信片,每一张都是一个景观。看过黄葛树在这里张开一片绿荫,看过莲花在这里谱写君子品性,还有莲花的好友竹,有它们,这千载诗书装满园的三苏祠,更成了常青的盛会。一组明信片,一半留在了我的书桌抽屉里,一半随着爷爷进了黄土。我们就这样各自带着一半苏祠记忆分别,根植在血脉里的爱,拼在一起就是完整的我们。东坡的晴天都是在叙事,人们在苏祠进进出出,来来往往,小小的孩子在父亲的臂弯里,等待着始终要去认识的三苏,老先生手里有一只茶杯,牵着小男孩,泯了茶,饶有兴致读着寒食帖。成长中的点滴,一一再现。我曾在三苏的雕像前看到一个献花的女孩,她蹙着眉,带着美丽的忧郁,她想把心意给这从不言语、却一直在这里活着,并且已经活出海内外,成就世代尊崇的三位先贤,但她只有一朵花,我为她的难题而忧愁着。我曾从苏洵小学走到苏辙小学,只为听那朗朗的读书声,看那活力奔跑,清爽笑声,看到这诗书的余韵浸润着成长中的他们。我曾在赶路途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“青神”,多出了一行清晰的大字,“东坡初恋地”。东坡的爱情哲学仍启示当代青年们,缘起牵手,缘尽放手,随缘,也必尽心。我曾在印象水街看到过一个两鬓泛白的男人,这通电话带来的不是什么好讯息,他说“烦死了”,便把电话丢进衣兜。舞台中,“小苏迷”正诵读着苏轼的诗篇,那再为人所熟知不过的诗篇。男人听啊听,他神色不再那么慌张,呼吸不再那么急促,压下去的眉毛缓缓升起来,他忽然淡淡地笑了。
三苏祠盛放着三苏生平,三苏诗词,三苏印记,三苏味道。这里的人们日子过得红红火火,他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三苏,或深或浅爱着三苏,三苏早已不再是三个人的孤立形象,而已升华为眉州精神的群像。三苏祠在年复一年中陪伴着人们,见证着一代代眉州人循着三苏的足迹,去过值得的一生。
外面呢,外面的世界很精彩,三苏当然是精彩的一部分。在成都市金牛区关工委主办的家风家训宣讲活动中,我在讲台上,请学生们说说各自的家风故事。一个男孩说,“我妈妈带我去了三苏祠,我在那里学到了三苏的家风故事,要认真学习,善待他人。我爸爸说,三苏和他们国家的歌德一样了不起,他要把三苏的故事带去慕尼黑。”下一个男孩说,“我老家在丹棱,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喜欢苏轼,我们全家去了三苏祠,要我写游记,这个太难了,但是这和压岁钱有关,大家给我加油吧!”满堂大笑中,我把最近看到的新闻读给大家听,“喏,新闻来了,长江流域发现了新物种,该无爪蜉被命名为‘苏轼’,苏轼此刻大概在想,噢,原来我真是一只小飞虫啊!”又是一阵笑声。
我是谁,我是故土的亲人,我是出行的游子,我是三苏祠诚挚的小游客,我是三苏祠毕生的仰慕者,我是学生的老师,我是爷爷的孙儿,我是人海中很少说起三苏的人,我是一旦说起三苏就说来话长的那个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