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转自:西安日报
位于惠州西湖的苏东坡纪念馆前的雕像,让人感受到诗人的豪迈豁达。(IC photo 供图)
杭州方志馆里的雕像,举杯的苏轼正酝酿诗意。 (图虫 供图)
○马庆民
元丰三年(1080年)春,被贬到黄州的苏轼人生地不熟,穷得叮当响,吃饭都困难——用他自己的话说,那叫“空庖煮寒菜,破灶烧湿苇”。
即使如此境况,据说苏轼却仍天天拄杖出门,竹杖上系一串铜钱,晃晃悠悠走向江边酒肆,沽酒五合,倚石独酌。有人笑问:先生何不一次多买些?苏轼笑答:钱就这么多,酒量就这么大,何必逞强?
宋代的“五合”,也就是半升,大致相当于现在的三百毫升。倘若按今日酒精度算,苏轼这五合酒,不过是大半瓶啤酒,或者是几两黄酒而已。倘若是大一点的杯子,也就只能倒一杯。如此低度数的一杯酒,你肯定想不到,苏轼却能喝上一整天——抿一口,看江水滔滔;再抿一口,叹人生渺渺;再再抿一口——貌似有点晕了……
你肯定会产生疑问——难道那个“把酒问青天”的大文豪,酒量其实不咋地?事实上还真是的。苏轼在《书东皋子传后》中就明确透露过自己的酒量:“予饮酒终日,不过五合……”若按此描述,苏轼的酒量确实很普通。但他随即又强调自己“然喜人饮酒,见客举杯徐引,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”,显然他更享受饮酒的闲适心境,而非拼量。
作为一代文豪,参加宴会自然免不了有人劝酒,既然酒量这么差,岂不是经常喝高?然而并不是,苏轼自有对策。传说苏轼任杭州知州时,某次赴宴,当地官员刻意灌酒,他佯装大醉,以酒漱口后吐入泥土中,笑称:“我饮半升,漱泥半升,共得一斗矣!”巧妙化解劝酒压力,既保全礼节,又暗讽官场虚浮之风。
相对于宴会,苏轼似乎更喜欢三五知己小坐,或者独饮。秉持喝好不喝倒的微醺哲学,这三百毫升的酒,是酒入愁肠,化作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的苍茫,也化作《寒食帖》的苍凉。苏轼偶尔也会大醉。如元丰五年(1082年),有一天他醉而复醒,醒了又饮,回到临皋亭已是深夜,家童酣睡不醒,他倚杖听江声,写下《临江仙·夜归临皋》:“夜饮东坡醒复醉,归来仿佛三更。家童鼻息已雷鸣。敲门都不应,倚杖听江声。”此词既写醉态,又抒超然物外之思,成为千古名篇。
苏轼酒量不大,旁人醉酒失态,他醉酒却得诗。元丰元年(1078年),诗会过后的苏轼结伴游黄茅冈登云龙山,半醉的他踉跄登山,几次险些跌倒,索性瘫卧巨石,望白云苍狗,吟出:“醉中走上黄茅冈,满冈乱石如群羊。冈头醉倒石作床,仰看白云天茫茫。”熙宁五年,他在杭州望湖楼,醉意大发后挥毫泼墨:“黑云翻墨未遮山,白雨跳珠乱入船。”
苏轼自称“天下之不能饮,无在予下者”,他虽不能喝酒,却很爱酒,还总嫌市酒寡淡。被贬惠州时,他听闻岭南无酒禁,百姓皆自酿果酒,大喜过望。他学当地人用药材等酿“罗浮春”酒,写诗自夸:“三山咫尺不归去,一杯付与罗浮春。”这位“酿酒大师”,还和西蜀道士杨世昌学做蜜酒,并写下一首《蜜酒歌》:“真珠为浆玉为醴,六月田夫汗流泚。不如春瓮自生香,蜂为耕耘花作米。”但他酿酒也有很多次失败的经历,留下了“黑暗料理”的趣谈,也难怪连林语堂评价他是“造酒试验家”。
对苏轼来说,酒是他的诗意,是他的乐趣,更是他的初心。绍圣元年(1094年),59岁的苏东坡再贬惠州。某夜宴饮,故友王定国遣歌妓柔奴相伴,他醉问柔奴:“广南风土, 应是不好?”柔奴浅笑:“此心安处,便是吾乡。”苏轼闻言大恸,挥笔写下《定风波》,将这句醉话炼成中国文人精神史上最璀璨的明珠之一。
苏轼一生酒诗多篇,却从未将才情归功于酒。他说:“吾酒后乘兴作数十字,觉气拂拂从十指中出也。”看似醉笔淋漓,实则清醒自知。晚年他更立《节饮食说》,规定每顿饭不过一杯。公元1101年,常州小舟上,弥留的苏东坡喃喃道:“着力即差。”这位持杯问天的大文人,最终参透了酒的禅机。
李白举杯邀明月,饮酒如吞海,而苏轼倚杖听江声,饮一盏便醉。今日世人多羡李白斗酒诗百篇的豪迈,却少有人见苏东坡“一杯酒喝一天”的深邃——真正的创作从不依赖酒精,而是源于对生活的炽热凝视。
苏轼的酒量一般,但这并不妨碍他将酒升华为一种生活美学——通过小酌,激发诗情、结交知己、体悟人生。他的魅力更不在酒量,而在于借酒展现的豁达境界——正如他在《和陶饮酒诗》中所言:“偶得酒中趣,空杯亦常持。”
对于苏轼,酒不是才情的催化剂,而是舟——在人生的惊涛骇浪中破浪而行的舟。“一杯酒喝一天”,恰恰反映了其精神世界的丰富性:酒不在多,有境则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