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批“提前退休”的年轻人,已经重新上班了?
更新于:2025-04-16 16:47:55

当更多年轻人渴望早日退休时,第一批提前退休的人已经重新回到了职场。

 

几年前,从美国兴起的FIRE ( Financial Independence Retire Early经济独立和提前退休) 运动席卷全球,国内的年轻人们涌入社交媒体,试图讨论提前退休的可能性。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储蓄水平有限,但FIRE是他们能够想到的逃离职场高压的“理想答案”——通过高储蓄、低物欲和理财投资,实现提前退休,彻底摆脱工作的束缚。

 

然而,到了2024年,风向已经几经转变。作为美国FIRE运动的先驱之一Sam Dogen在 2012年34岁时攒够了300万美元提前退休, 2024年,他又宣告重回职场:因为发现自己的财务状况难以支持子女完成高等教育。

 

国内的年轻人们也在这几年中开始了FIRE生活的实践,然而,当这种看似无限的自由真正来临时,生活却未如想象中轻盈。有人已经重新回到了职场,探索人生新的可能性。

 

以下是他们的讲述:

 

01

“我非常需要社交”

 

希望 32岁 FIRE 1年

2023年年底,我在深圳做一份财务工作,当时劝自己,要坚持到拿了年终再辞职。但工作压力太大,加上身体也不好,10月16日,我做完工作上的交接,退租了房子,把行李寄回老家,第二天直接离开了深圳。

那时候我已经存了50万,够我用的了。FIRE前我就想过,利率会一直降的,但我可以咖啡师FIRE,做一些兼职,而不是只靠利息。我一直都很节俭,每个月记账,也有理财。早几年,我出去逛街口渴了都不愿意花钱买一瓶水,忍到回家再喝,能走路就不坐车,除了房租吃饭,其他都不怎么花钱,70%的工资都存起来了。

我只有初中学历,刚出来工作的时候才16岁,09年,在流水线上工作,一个月两千块钱,只做了一个月就不干了,因为觉得流水线工作的人很麻木,拿了工资后就去学电脑,基础的office操作。后来做过前台,期间我又通过学习考过了会计证,做了会计,之后考了成人大专,考了自考本科。

《垫底辣妹》剧照

前两年第一次接触到FIRE这个概念时挺震惊的,那时我处在一段不是很好的感情中,这个概念给了我启发,原来人生还可以这样过。 

2023年下半年,我开始认真考虑起FIRE的可行性。为了节省开支,我想从深圳搬到一个房租便宜的地方。我是南方人,优先考虑南方,所以一开始也在泉州和广西的一些地方之间犹豫过,比较再三,我发现云南曲靖的房租最低,所以最终选择了这里。

到达曲靖之前,我看了不少关于这里的视频,早前有人来此地旅居,我也在网上提前选好了房子,一房一厨一卫,一个月150元,包水电费,短租一个月,家电家具都有,步梯7楼。

后来住进去发现,这个房子很不错,楼下200米就有菜市场和超市,附近小饭馆也很多。通过社交平台,我发现周围住了不少从外地过来FIRE生活的年轻人,我们常常组织聚会。这样好的开始让我很期待接下来的生活,有种松口气、自由了的感觉。

但因为七楼实在是太高了,爬不动,我只住了半个月就搬走了。机缘巧合,我认识了一位也是从外地去云南的朋友,我们一起住到了一个两居室里。

曲靖的物价很便宜,我一个月就花600到800元。这里的天气也很好,天很蓝,出太阳的时候不冷。附近3-5公里有好几个公园,我经常到周围的公园闲逛,每天买菜做饭,看书学习,运动,一天很快就过去了。但这种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,我很快就觉得无聊了。

在曲靖待了三个月,我回家过年了,2024年开年后,我又去了成都,当时想,成都人多,文化方面又做得好,还有很多兴趣班,或许能过得快乐一些。

到了成都后,我也尝试过进行线下社交活动,找一些朋友,但是并不容易。与此同时,我也开始做兼职,比如去超市打包,去奶茶店、快餐店打工之类的,这些工作费时费力工资低,付给我的工钱,最低10块钱一个小时,最高18块钱一个小时。虽然是靠自己的劳动赚钱,但感觉劳动力也不值钱了。

《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》剧照

做这样的兼职,不仅收入少,而且有时间限制,很有压迫感,一点也不轻松。比如拣货时需要跑来跑去,有时候还要搬重物,拣错货还要挨骂。虽然我没有遇到过超时扣款的情况,但领导总会说,超时多了,就不要你干了。最后我发现,在写字楼里,有空调,坐着,对着电脑打打字,这样的工作才轻松,难怪大家都想做白领。

到了去年年底,因为饮食习惯不同,我甚至感到痛苦,特别想念家人。甚至有种流浪的感觉,没有归属感,没有认识的人,特别孤独。

我现在已经准备回深圳找工作了,想回来上班也不是因为焦虑存款,而是觉得我非常需要社交。

我之前那份工作压力大,出了错要担很大的责任,但氛围挺好的,下班都是和同事一起回家,经常一起吃饭,节假日会出去玩,所以我不排斥上班。

其实我挺想去卖黄金首饰的,感觉工作也轻松,工作环境也不错,工资也还过得去,我投了简历,但还没有收到回复。如果找不到,大概率还是做财务。

我希望能找到压力没那么大的工作,FIRE这一年我的身体状况好了很多,不需要吃药也不用去医院针灸。我也不清楚未来会做多久工作,或许等科技发展,以后我能买个机器人,也算有个陪伴。

《凡人歌》剧照

 

02

“幸福感是需要痛苦对比的”

 

妤 31岁 FIRE 2年

提前退休一段时间后我发现,幸福感是需要通过痛苦才能对比出来的。如果没有任何痛苦,生活就太平平无奇了。

2017年毕业后,我进入北京一家律所做诉讼律师。这份工作太苦了,苦到没有生活,每天睁眼闭眼第一件事都是在回工作消息。

尤其是2022年,我对接的客户群体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,因此我也得时刻待命。当时团队的要求是,客户提出来的问题,半小时之内必须有回应,不能让客户等着。哪怕是节假日,我也一直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,那时和朋友去喝清酒,还得背着个电脑在一边摆着。

最离谱的一次,中秋节,我正在跟朋友按摩,按到一半,突然电话来了,我身上还有精油,但只能披上浴袍,拿着电脑坐在床上开始敲。插线板离床还特别远,我生怕断电,只能蹲在插线板跟前,一边充着电一边写。甚至朋友按完了,还得在旁边等我处理工作。我觉得连技师都无语了。

就是这些小事慢慢累积起来,让我不想工作的念头越来越强烈。到了2022年年底,我的精神状态出了一点问题,不知道挣钱是为了什么,感觉人生没有意义。当时想,干完这波我再也不干了。

《装腔启示录》剧照

那时我攒够了五百万,妈妈也经营着厂子,到2022年,工厂的运转几乎不需要我们再操心。妈妈身体不好,经营工厂也确实太辛苦太累了。我和妈妈想,两个人干脆都退休算了,反正每年也能有一定利润。

我们都想得开,但也做了最坏的打算,哪怕工厂最后实在干不下去了,我们把它卖掉,拿着存款生活,也没有什么问题。甚至我想,如果最后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,我去咖啡店打工,也能养活得起我们两个。

我跟妈妈属于是不管有多少钱,日子都一样过的人。大病医疗这一块,我们很早买了保险,我当时能想象到的高风险开支不多,我们的保障是足够的。

我和妈妈都不想在北京待了,我感觉北京的空气里面都弥漫着一股焦虑的味道。2022年年底,我们决定,举家搬往成都去。

我们在成都买了房子,定居下来。一开始,那是相当的爽!我疯玩了一阵子,想把之前缺失的生活找补回来。我去了河南、深圳、广州,好些之前没去过的城市旅游,看了不少话剧、脱口秀,还参加了读书会。周围的朋友还在为了上班请假而发愁,而我想去哪就去哪,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。

那时候我还是有“单位”的,我从北京所转到了成都所,但做独立律师,不工作也没有人管。我算过,一年里也就接两个案子,工作时间平摊到每天可能连一个小时都不到,可以说工作很偶尔,完全看心情。平均下来,每年能拿到7万块,其实是完全不能覆盖掉我的生活开支的。但好在,我们的资产养活我和我妈两个人绰绰有余。

我自己没有什么休息的羞耻感,但也还是面对来自于家庭的压力,再长一辈的爷爷奶奶,他们会担心我以后再也找不到工作了,或者我的技能荒废掉后,会彻底成为废人。

那种令人心醉的“爽感”在疯玩过一阵子后也消退了。因为没有外界约束,我的生活开始变得散乱,作息不健康,三餐也不规律,我感觉自己处于一种无序的状态。我还算是比较喜欢出去玩的人,但到后面,也变得越来越宅了。

《萤之光》剧照

对这种混乱的反思促使我寻求改变。去年,我开始尝试找一份工作,一方面是想要比较规律的生活,另一方面,我不投入到社会的生产运作之中,对外界的了解全部是靠朋友的讲述和网上的信息,常常会感到跟社会脱轨。所以我希望能找一份工作,它能让我接触到人和社会。

后来,机缘巧合之下,我到了现在这家公司做法务,我从来没有在公司里面工作过,也没有朝九晚五过,这种体验很新奇。

到目前为止,这种状态我挺满意。五点半下班之后我可以看话剧、电影,或者和朋友约个饭。我的领导比较宽容,也极少出现需要休息日加班的情况。法务的工作相对律师来说简单的多,哪怕偶尔需要加个班,同事临时来找我,问题也不会很棘手,都在我可接受的范围之内。

这种相对稳定的状态,让我没有那么焦虑,我完全可以确定下一周要安排什么事情。可能唯一的难题是,我有点写不来汇报稿,每次写都头疼。

我后来在做复盘时想,FIRE时我没有做好准备,如何去面对完全不工作的这段时间。之后我可能会重新尝试让自己停下来,但一定会提前做好规划,学习一些技能,或者尝试别的行业,总之不能漫无目的的玩。

虽然在FIRE之后重新回到了职场,但这次短暂的修整也让我去思考自己真正的想要什么。从前我把自己困在主流的社会评价体系中,在意别人的看法,一旦停下来就会开始焦虑,自我价值也维系在工作之上,但我现在抛弃了这些,完全追随自己的内心,我开始学习着在工作之外建立起自己的信念和自我认同感。

《凪的新生活》剧照

 

03

“FIRE不是终点”

 

Summer 39岁 FIRE 4年

 

FIRE四年后我发现,我是很难彻底躺平、提前退休的人。我仍然渴望留在牌桌上。

 

早年间,我通过创业和投资积累了一部分财富。 2007年大学毕业后,我和两位合伙人一起创业,做外国青少年来华的项目。当时的社会风气是这样的,国门打开不久,大家想要出国旅行,见识世界,信奉地球是平的,我恰好有实习经验,有资源,就做了起来。

我们的项目涉及到未成年人的安全和管理,压力非常大。每年最忙的几个月,我几乎是24小时待机。我曾经因为飞机延误在机场待了整整24小时,也曾因为学生突然生病全程陪伴。工作有熬人的时候,但是也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成就感和价值感。

2020年,疫情的到来给我的工作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项目停了,我自己也感觉累了,所以就想,休息一下也很好。

一开始停工很放松,我终于不用想工作的事儿了,我想以后一直不工作也挺好的,我就玩。但渐渐的,那种“我不需要别人,好像也不被需要”的迷茫感让我很不安。

我开始进行从“职业身份”到“自我身份”的探索。比如,尝试“主题季”的生活方式,每个季度探索不同的爱好,长跑、健康饮食、园艺、骑行等。我总有种精力用不完的感觉,运动之后,身体变好,身材变好,这给了我非常大的鼓舞和激励,也让我找到了支点。同时,我也逐渐意识到,真正让我感到充实的,是那些有输出、有产出和有回报的事情。兴趣爱好在忙碌中显得格外动人,但仅仅通过填满时间来抵消内心的空虚并不可行。

《宠爱》剧照

这些尝试给我带来了一些改变,但实际上,时间久了,我会感到深深的空虚。之前我会用消费奖励自己,但到了FIRE的最后一年,消费带来的快乐很快会带人陷入空虚,或许是因为它们不是创造,也无法产生结果,不会给人带来价值感和成就感,我需要立刻去寻找下一个让我兴奋的东西。

2023年,国门打开,我的一位合伙人决定在上海开一家分公司,但她来问我意见时,我感觉自己提不起兴趣了,可能是工作放了太久,或者大家的生活各自有了别的重心,当时我想,算了,我累死累活挣钱,可能还不如投资一下收房租。

这个阶段,我的父母虽然尊重我的决定,但我也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,他们会想,你这么年轻,这么优秀,就不做了吗?就要一直躺着了吗?

那时候,我自己的情绪也出了些问题,长时间不工作,让我找不到自己的价值,找不到坐标,我需要和社会接触,从别人那里得到及时的反馈。况且和我年龄相当的朋友大多忙于照顾孩子或者开拓事业,我没有孩子,也没有工作,价值感的缺失让我深陷低谷。

与此同时,我发现我开始变得不自信起来。从前我的演讲技巧好,销售技巧好,我有很多支点,我知道自己不错 ,是能赚到钱的,但失去了这一切后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行,我现在的确不需要再赚钱了,但我不知道,假如需要的话,我还能赚到吗?因为太长时间不与人接触,没有得到反馈,我开始了从未有过的自我怀疑。

好在我从身边的女性榜样身上汲取了很多力量,一方面,我身边一直有勤奋的、不断往前走的朋友,另一方面,我自己也开始看女性主义和心理学相关的书籍,互联网上的女性意见领袖也给了我很多启发,我渐渐觉得好像有点坐不住了。但我还缺一个重新开始的契机,让我一个人找回从前的摊子,没有了合伙人的帮助,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撑下来,如果去朝九晚五的上班,我觉得我也已经过了去做这些尝试的年龄。

《小森林》剧照

直到2024年年底,我接到两位女性创业者的电话,她们向我请教如何重启外国青少年来华的项目,聊到我们共同的经历时,我兴奋得几乎语无伦次。记忆中的工作经验,对行业的观察,那些在夏令营中度过的夏天都回到我的脑海,我也重新回到了充满挑战和热情的状态。

后来,在身边人的鼓励下,我很快决定加入她们的创业团队。曾经我是团队里年龄最小的人,总觉得上面有人顶着。现在,我开始变得更加主动和强势,开始更积极的解决问题,更有主心骨,愿意成为那个带动节奏的人。

重新回来工作之后我发现,那些铆足劲儿解决问题的时刻,才让我感觉自己“存在”。人生就像一场实验,FIRE不是终点,归根到底我是在寻找一个如何能够“活得好”的答案,我做了这么多尝试,仍然没有答案,我也走在探索的路上,“勇敢一点啊!”我常常这样鼓励自己。

现在的我,不再执着于某种固定的身份或结果,我选择在流动中找到自己的节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