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转自:绵阳日报
个人藏书的归宿
——从陈平原夏晓虹捐赠说起
□王晓阳(绵阳)
前不久,北京大学中文系著名学术伉俪陈平原、夏晓虹教授决定将家中藏书陆续捐给首都图书馆,作为“名人书房”系列专藏,整理工作已经启动。这批跨越半个世纪的藏书,既有梁启超《饮冰室合集》的初版线装本,也有郑振铎亲笔批注的《插图本中国文学史》,还有陈平原父亲写给夏晓虹父亲的书法作品,以及夏晓虹父亲珍藏的鲁迅《中国小说史略》等。
当搬运工人将最后一只木箱抬上货车时,年过七旬的陈平原忽然快步上前,轻轻抚过箱体上斑驳的藏书票,这个凝固的瞬间,恰似藏书文化千年流转的隐喻。这一消息在文化界引起不小的轰动,也让我们重新审视个人藏书的归宿问题。
在探讨这个问题之前,我们不妨先思考一下,藏书对个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?
第一,藏书是有用的。藏书是知识的宝库,是读书学习或者学术研究的重要支撑。对于学者而言,丰富的藏书如同战士手中的利刃,能在学术战场上披荆斩棘。就像陈平原、夏晓虹夫妇,他们的藏书涵盖了诸多领域,为其学术研究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养分。在他们的研究过程中,想必常常从这些藏书中获取灵感,找到关键的资料,从而推动学术的进步。而对于普通的阅读爱好者来说,藏书也是随时可以汲取知识的源泉。当我们对某个领域产生兴趣,家中的藏书往往能成为我们最初的启蒙老师,带领我们走进知识的殿堂。
第二,藏书是快乐的。藏书的乐趣,既在于知识的占有,更在于情感的寄托。尽管互联网时代早已到来,电子阅读也极为方便,但藏书者们仍执着于纸墨的温度,就像董桥所说:“电子书是快餐店的塑料刀叉,线装书是景德镇的青花瓷。”沈从文在《湘行散记》中描述过这样的场景:冬夜围炉,取出明刻本《水经注》,手指触及纸面时,仿佛触摸到六百年前匠人的体温。这种超越时空的对话,使藏书成为私人记忆的琥珀。
陈平原书房中钤盖的“书灯”藏书章,描绘了夫妇灯下共读的场景,象征藏书与生活的交融。这种情感共鸣亦见于普通藏书者,有人将友人赠书视为“与老友对话”,有人则视藏书为“特种朋友”,陪伴人生各阶段。当藏书者漫步于书架之间,手指轻轻滑过一本本散发着墨香的书籍,心中便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。每一本书都承载着一段独特的思想历程,或是作者的感悟,或是历史的沉淀。拥有这些书,就仿佛拥有了无数个丰富多彩的世界。在闲暇时光,随手拿起一本书,沉浸其中,忘却尘世的烦恼,这是一种何等惬意的享受。
第三,藏书也有其苦处。首先,藏书需要财力。郑振铎曾自嘲“买书如抽鸦片”,为购得海内孤本不惜典当衣物。其次,藏书需要空间。随着书籍数量的不断增加,家中的空间会逐渐被占据,当上万、上十万册藏书挤占生活空间,连转身都需侧身时,文化积累便成了物理重负。就如陈平原、夏晓虹夫妇的家,客厅、餐厅以及通往厨房的墙体都是书架,书架触及天花板。书架上、茶几上、沙发上、地上都堆满了书,想找个座位坐下都并非易事。再次,藏书是一项繁琐的工作,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整理和管理,给书籍分类、编号、放置,便于查找。
更残酷的是时间对藏书的侵蚀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书籍还会面临损坏、老化等问题,如何妥善保存,也是藏书人需要考虑的难题。唐弢晚年目睹珍本在江南梅雨中霉变,无法使用,那种痛楚不亚于目送老友离去。
当我们在藏书的道路上越走越远,最终都会面临一个问题:这些藏书的归宿在哪里?是捐?是卖?是送?对藏书归宿的抉择,本质上是处理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关系。
中国藏书史始终贯穿着“藏”与“散”的辩证法。范钦建天一阁立下“代不分书”的祖训,却在三百年后因战火散佚大半。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全部售给日本静嘉堂文库,虽成文化憾事,但毕竟现在还完整保留。陈寅恪“不求藏之名山,只求传之后世”的豁达,道出了藏书流转的真谛:文明传承不在于固守,而在于流动。
陈平原、夏晓虹夫妇选择了捐赠,将他们一生的心血奉献给了公共图书馆,让更多的人能够受益于这些书籍。在数字洪流冲刷纸质文明的今天,他们的捐赠恰似文化长河中的一座石桥。可以想见,当他们的藏书进入首都图书馆特藏室,那些泛黄书页间的批注、夹着的便笺、褪色的书签,都将成为解读一个时代的文化密码。那些被无数双手抚摸过、在不同时空中流转的典籍,终将在新的阅读中完成重生。
然而,并非所有藏书人愿意或者说适合捐赠。有些藏书人可能会觉得,自己的藏书是独一无二的,捐赠出去可能无法得到应有的重视。于是,他们选择将藏书卖掉,希望找到一个真心喜欢它们、爱护它们的人。在二手书市场,我们常常能看到一些个人藏书的流转。这种方式虽然能让藏书找到新的主人,但也可能会面临一些问题,比如价格难以达到藏书人预期,或者书籍被随意处置。还有一些藏书人会选择将藏书送给亲朋好友,希望这些书能在自己熟悉的人手中继续发挥作用。这种方式充满了人情味,但也可能存在接收者无法妥善保管或充分利用的情况。
个人藏书的归宿,并没有一个标准答案。它取决于藏书人的价值观、家庭情况以及对书籍未来的期望。每一本书都承载着藏书人的回忆和情感,它们的归宿,也将延续着藏书人的精神世界。正如陈平原、夏晓虹夫妇的捐赠,不仅是对书籍的一种安排,更是对知识传承的一种贡献。希望更多的藏书人在面对这个问题时,能够做出最适合自己和书籍的选择,让每一本书都能找到它应有的归宿。(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