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个『戾』就不错了,不悔前过曰戾。刘据的所作所为用「戾」来形容在儒家的框架下就是正确的。太子擅杀江充是过,因此而造反是变本加厉的不改前过,谥为「戾」恰如其分。
无论是电视剧汉武大帝,还是平常网络上讨论和评价,总是觉得汉武帝末年杀人如麻,刘据是受害者。但是这是建立在现代的价值观,也就是刘彻和刘据是人格上平等上的两个人的基础上的——现代价值观隐藏着一个对等的原则,就是如果你不仁了,那么我不义是正当的——只不过现代不鼓励私刑,这个你不仁我不义的过程需要通过法律判决的方式来完成,但是内核是不变的。
在汉代是不能这么想的,刘彻是君,刘据是臣,刘彻是父,刘据是子——父可以不仁,但是子不能不义,孝就是这个意思,甚至于只有在父母不仁的情况下,才能体现出子女的「孝」——「汉之传谥常为孝者,以长有天下,令宗庙血食也」——这是霍光传里的话,可以说这个孝不合理,但是这都是后话,给定这是当时的主导思想,那么刘据在汉家和儒家最重的这个孝字,欠缺太多了。
汉朝是第一个真正的大一统的朝代,当时也还没有经历过两晋南北朝和隋唐五代,当时的人们对儒家的理解是真诚而原教旨的——他们真的相信孔子写春秋是为汉朝做万世之法。这种朴素而浪漫的理想主义情怀,是王莽能够代汉的思想基础,也决定了任何刘据对汉武帝的反抗,都注定是要失败的。
其实刘据没有当上皇帝,也是自己在关键时候的能力问题,他甚至不如李建成。曾几何时,李建成也面临同样的问题,几乎就是刘据的镜像,但是李建成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。
唐武德七年,高祖李渊到长安旁边的仁智宫避暑,命李世民、李元吉随从,李建成留守京师。突然李渊得到密报,太子李建成暗通杨文干,正筹集军械谋反。李渊直接命人召李建成往仁智宫。
李建成这个时候也是惊恐万分,但是他就没有像刘据这样混不吝,而是孤身前往,去承担李渊的愤怒。李建成有一万个可以造反的理由,一方面杨文干真的反了,另一方面自己本来就岌岌可危,又有一个虎视眈眈,功勋卓著的弟弟。但是李建成就是去见李渊了:
既至,高祖大怒,建成叩头谢罪,奋身自投于地,几至于绝。其夜,置之幕中,令殿中监陈万福防御,而文干遂举兵反。
后来李渊委托李世民平叛,允诺太子的位置,但是:
太宗既行,元吉及四妃更为建成内请,封伦又外为游说,高祖意便顿改,遂寝不行,复令建成还京居守。
李建成依然保住了太子的位子,仿佛一切都没发生。虽然李建成最终失败在了玄武门,但是生死也就是一线之间,如果他这个时候造反,那太子的位置早早就是李世民的了。
当时的情况是江充已经从太子宫中搜到了巫蛊,而汉武帝远在甘泉宫,很久没见了。这个时候最正确的事情就是一定要见到汉武帝。说刘据的太子位不稳,其实刘据所谓的威胁也不过就是汉昭帝一个小孩,「尧母门」这事也属于两说:你可以说汉武帝有意换储,也可以说就是故意敲打敲打储君。这点威胁,比李世民实实在在的军队和功勋的如何?李建成能做的事情,刘据有什么不可以做的?
其实汉武帝无论事前事后,对刘据的信任都还是有的:
事发之前:
太子每谏征伐四夷,上笑曰:「吾当其劳,以逸遗汝,不亦可乎!」
上用法严,多任深刻吏;太子宽厚,多所平反。皇后恐久获罪,每戒太子,宜留取上意,上闻之,是太子而非皇后。
上尝小不平,使常融召太子,融言「太子有喜色」,上嘿然。及太子至,上察其貌,有涕泣处,而佯语笑,上怪之;更微问,知其情,乃诛融。
事发之后:
上曰:「太子必惧,又忿充等,故有此变。」乃使使召太子。使者不敢进,归报云:「太子反已成,欲斩臣,臣逃归。」
汉武帝毕竟是用法深刻的雄猜之主,听到这话,就对丞相说出了「周公诛管蔡」的话,那就没什么斡旋的余地了。只能说太子有一点主意,但是不多,不如李建成:
太子曰:「吾人子,安得擅诛!不如归谢,幸得无罪。」太子将往之甘泉,而江充持太子甚急;太子计不知所出,遂从石德计。
即便是杀了江充,然后去甘泉宫自缚请罪,都不会是现在这个下场。汉武帝晚年虽然好杀成性,但是从他事发之后的话来看,政治理解能力还是在线的,是知道太子和江充的矛盾的。但是他也只是默许这种敲打,没想到太子真的反给他看了,也突破了汉武帝的底线。
这是刘据的劣势——汉武帝可以作,但是刘据能反抗的方法的确有限。其实我有点怀疑刘据的政治能力,因为历史上很少见到这样的太子,都主政这么多年了,居然还「群臣竞欲构太子」:
羣臣宽厚长者皆附太子,而深酷用法者皆毁之;邪臣多党与,故太子誉少而毁多。衞青薨,臣下无复外家为据,竞欲构太子。
看关于戾太子如何活命的知乎讨论,我都看呆了,都是个个杀伐果断,要发兵甘泉宫,囚父上位学李世民的,这是真的取死之道。且不说李世民之前在朝野积累了多大的威望和势力,是不是刘据可以比的;就说这是汉朝中期啊,汉武帝这数十年的积威和控制,能和朱温、刘义隆相比么?
太子、诸王起兵的,只要一见到皇帝旨意,那基本上就是兵败如山倒——因为你的权力就是皇帝赋予的,另一个刘据,就是唐中宗太子李重俊,也是气愤不过,诛杀武三思,然后中宗御玄武门,一句话,士兵直接倒戈:
上据槛俯谓多祚所将千骑曰:“汝辈皆朕宿卫之士,何为从多祚反?苟能斩反者,勿患不富贵。”于是千骑斩多祚、承况、祎之、忠义,馀众皆溃。
即便是朱温、刘义隆这样所谓成功的例子,最后上位的也不是弑父者,而是「为父报仇」的皇子。
刘据这个「戾」的谥号,和史皇孙,也就是汉宣帝的父亲的谥号就是一个明显的对比。史皇孙死的原因就是他是刘据的儿子,可谓是池鱼之殃,自己本身没有过错,所以谥号就获得了一个中性而带惋惜的「悼」:年中早夭曰悼。恐惧从处曰悼。